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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原女兵

来源:解放军报 人气:5421 发布时间:2021/3/14

  女兵,从来都是军营里的一道风景,更别说在边关、在高原了。

  2018年春日的一个清晨,我在阿里军分区院子里散步,见几个女兵正在打扫营院卫生,便上前与一位戴眼镜的士官攀谈起来。

  她叫田丹,是分区通信站综合台的班长。入伍前在新疆财经大学就读,大三时应征入伍。后又从部队考入军校,毕业时主动要求来到阿里。

  为什么是主动要求?“因为当兵期间,曾随部队到康西瓦驻训,又读过毕淑敏的小说,对阿里高原有几分向往。”田丹不好意思地说。

  阿里军分区曾经在20世纪60年代征召过一批女兵,后来成为著名作家的毕淑敏就是其中之一,其引起广泛关注的处女作《昆仑殇》,就是以阿里高原为背景创作的。在她笔下,雪域高原像一幅粗犷凝重的油画,冷峻、严酷,甚至还有几分狰狞;而特定年代的高原军人,包括男兵和女兵的坚毅与忠诚、隐忍和牺牲,又充满壮怀激烈、慷慨悲歌的意蕴。也许是顾忌高原的自然条件过于险恶吧,毕淑敏那批女兵成为特例,直到2009年,阿里军分区才开始恢复征召女兵。

  田丹说,她喜欢毕淑敏的小说。“毕业时,我把申请寄到新疆军区,刚开始没有回音。一天晚上,新疆军区有人打来电话,问我愿意去哪里?我说三十里营房,那里不是有个医疗站吗?对方问我能不能适应高原环境,专业不对口怎么办?我说问题不大。”

  2016年7月,田丹来到阿里。“现在已经适应了,平时基本不用吸氧。”她笑了笑,嘴唇似有裂口,一丝血迹染红了牙齿。

  

  三十里营房医疗站在喀喇昆仑山上,海拔3700米。1962年8月建站以来,由解放军原第18医院派出的医护人员在这片雪域荒原接续坚守,为驻守喀喇昆仑和阿里高原的部队担当“生命保护神”的角色中不乏女性。

  后来成为高山病专家的张西洲,当年还是战士的时候,就多次和护士一起上山抢救边防战士。1973年1月,守卫空喀山口的某部有两名战士在巡逻中出现严重的高原反应,发电报让医疗站赶紧派人抢救。张西洲带着两名护士,每人穿了两件皮大衣,由一个班战士护送星夜出发,边挖雪边走,三天三夜赶到连队。抢救完病号,张西洲睡不着,咳嗽、痰多。他自知不妙,点亮煤油灯一看,吐出的是血痰,后被确诊是肺水肿。一下子出现3名肺水肿患者,而连队只剩半瓶氧气了,于是医疗站又派人送氧气。不久,刚刚摆脱肺水肿的一位战士又出现外科症状,医疗站又派外科医生上来。那一次,张西洲他们在山上待了20多天。下山时,男男女女十余人、七八台车,浩浩荡荡的,给张西洲留下深刻印象。

  实际上,从医疗站设立之初,喀喇昆仑就有了女兵的身影。解放军原第18医院的吴凡英就是其中之一。这位1961年来到昆仑山下的老兵,先后在三十里营房医疗站坚守5年,经历了为高原部队服务的许多事。1993年6月,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报道了她的事迹,不料竟引出另一位后来叱咤昆仑的“新闻人物”。

  我到南疆军区任职之前,看过2000年4月《解放军报》长征副刊刊登的报告文学《雪莲花》,文中记载:

  1993年6月30日中午,河北省定兴县李郁庄乡杨各庄村。在地里忙活了一个上午的农家少女姜云燕埋头吃着午饭。姐夫顺手打开了桌边的小收音机,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正在报道一群驻守在昆仑山上的白衣女战士献身风雪高原的感人故事。姜云燕记住了“三十里营房”这个地名和一个名叫“吴凡英”的女军医。有一天,姜云燕把一个大胆的想法告诉了她唯一的亲人——堂姐姜秀珍:“我要去昆仑山当兵。”

  堂姐惊呆了:“丫头,你又犯傻了。”

  姜云燕不满3岁时,母亲因病去世。5岁时,父亲也撒手人寰,是堂姐一手把她拉扯大的。

  姜云燕主意已定,堂姐、堂姐夫以及看着她长大的乡亲们怎么劝说也无济于事。

  1993年8月18日清晨,姜云燕带上东拼西凑的500多元路费,揣上乡政府、县公安局开具的介绍信和通行证上路了,开始了一个孤女万里寻梦闯昆仑的传奇历程。

  那一年,姜云燕17岁,是第一次出远门。她不知道昆仑山和喀喇昆仑山的区别,找来找去找到了青海省的格尔木。格尔木还真有驻军医院,可一说三十里营房医疗站,人家就笑了:那个单位在新疆,离格尔木还有好几千公里呢!姜云燕不气馁,继续乘火车,坐汽车,搭毛驴车,终于在9月6日来到叶城,找到了她的偶像“吴凡英阿姨”。

  当时,吴凡英已是医院理疗科主任。面对这个一心想要上雪山当女兵的农村姑娘,无论吴凡英还是院领导,都感到十分为难。小姑娘精神可嘉,但如此“千万里追寻着你”非要当兵的事,也太离谱了吧,既不是征兵季,又没有任何正常手续,咋能想当兵就当兵呢?医院将她暂时安排在女兵宿舍,准备做好说服工作,送她回家乡。

  姜云燕倒好,不让当兵,我先干活。有人送给她一身旧的女兵服,她乐得跟什么似的,整天穿着不戴帽徽领章的军装在院里打杂。医院一次次劝她回河北老家,可她却总是摇头,工作干得更欢了。

  姜云燕的传奇和真诚打动了许多人,事情被逐级反映到南疆军区机关。当年的征兵工作开始后,有关部门通过正常手续解决了她的当兵指标,批准她入伍。

  我在南疆任职的时候,姜云燕已经是军区部队的名人了。当然,她的名气不仅在于万里寻梦的传奇,更是因为她满腔热忱为高原官兵服务的精神。

  入伍后,姜云燕参加了医院组织的卫生员培训,结业不久,便跟随副院长张西洲带领的医疗队上山了。梦想成真的喜悦战胜了高寒缺氧的恐惧,这个小女兵在医疗站干得如鱼得水,每天不知疲倦地为病号端水喂药、打针送饭,脏活累活抢着干,受到战友和病号的一致赞扬。

  一次,天文点哨卡有个战士突患高原昏迷症,姜云燕随军医上去接病号。返回途中,昏迷中的患者情绪失控,一会儿喊叫,一会儿躁动。为了防止车辆颠簸给他造成伤害,姜云燕毅然抱住患者,用自己的身体保护患者的头部。

  还有一次,神仙湾哨卡送来一名因脑水肿昏迷的战士。病人嘴唇发紫,满脸冻疮,大小便失禁。姜云燕悉心守护着他,每天喂药、喂饭,一次次拿着沾满屎尿的衣裤到冰河里搓洗。两个月后,战士痊愈出院,她却病倒了。

  类似的事迹看似平凡,长期坚持下来却不容易,可直到我离开南疆,姜云燕的故事还在延续。守望高原的日子里,她的足迹踏遍辖区的所有哨卡,累计行程8万余公里,护理过7000多名病人,参与抢救高原肺水肿、脑水肿病人30余例。平时在医疗站,她会和女兵姐妹利用业余时间为守防官兵织手套、做鞋垫、缝洗衣被;而每次到连队,她又会和一起上山的女兵为官兵唱歌跳舞,给连队鼓劲加油。

  这期间,姜云燕也曾离开过喀喇昆仑,到原兰州军区医学高等专科学校深造。不过毕业后,她毫不犹豫地又回到喀喇昆仑山。甚至提干后谈对象,她的条件也围绕着这座山:对方必须是喀喇昆仑山的兵,必须答应她不离开喀喇昆仑山。果然,她选择的正是一位高原汽车兵。

  姜云燕荣誉很多:南疆军区的“昆仑卫士”,原兰州军区的“学雷锋先进个人”,以及“全国三八红旗手标兵”、“中国十大杰出青年”等,甚至还荣获第39届国际“南丁格尔奖”。一个护士能够得到的高规格荣誉,她几乎都得到了。这让她很不安:“我业务上不是最好的,工作成绩也不是****的,就是在山上待的时间长了点而已。”

  岂止是“长了点”!坚守的可贵,在于信念的纯真。姜云燕在日记中写道:“有人说,在祖国面前,没有任何慷慨的言论,能比上一次慷慨的献身。在雪域昆仑这片高山国土上,我们可爱的士兵在慷慨地献身之后,更慷慨地献出了精神,我还有什么不能奉献的呢?”

  

  很多记者问过姜云燕同一个问题:当初离家闯昆仑,你到底怎么想的?

  17岁的农村姑娘确实没有什么“高大上”的想法。姜云燕说:“我就是感觉奇怪,为什么在一个荒无人烟、应该没有女人的地方,却有一群女护士呢?她们是怎么做的?我心里好奇,也想去试试。”

  说实话,我对三十里营房医疗站的医护人员,也心存这种好奇。

  2001年6月22日,我陪同央视“世纪初年走边关”摄制组来到天文点边防连,同行的还有三十里营房医疗站的一队医护人员,他们除了例行巡诊外,还要以“天路文艺兵”的名义对边防连进行慰问演出。

  这是我第一次接触医疗站的女兵。我发现,由于她们的到来,连队战士非常高兴,青春的腰板挺得直直的,走路的节奏也加快了。女兵们同样很兴奋,尽管只上来3名护士,但自报的节目却有独舞、双人舞、三人舞,以及独唱、小合唱什么的。只是维吾尔族姑娘古丽头天晚上到达连队后开始发烧,高原反应比较严重,能不能参加演出,成了未知数。

  演出在连队操场上举行。开始一切顺利,有男医生参加的小合唱拉开帷幕,双人舞、独唱随后跟进,气氛越发热烈。在一旁裹着大衣的古丽坐不住了,主动要求出场。众所周知,维吾尔族是能歌善舞的民族,有着“会说话就会唱歌,能走路就能跳舞”的美誉。她一上场果然不同凡响,三人舞中数她抢眼。古丽觉得身体可以了,提出再跳个独舞。摄制组的记者知道内情,跑上台爆料说:古丽还在发烧,但她非常敬佩咱们的边防战士,希望为大家再演一段独舞。这个小插曲,把场上的气氛推向高潮。

  古丽又上场了。我至今记得,她的舞姿先是曼妙、舒缓,宛若仙子,继而奔放、激越,旋转如同烈焰。突然,她停顿了,摇晃几下后软软地倒下。“不好!古丽晕了!”两个女兵冲上去抱住她。“快,快吸氧!”连长让人推来氧气瓶。古丽脸色苍白,静静地吸了一会儿氧气,睁开了美丽的眼睛。“没事,我能跳。”她缓缓地坐起来说。连长、指导员不干了:“不能再演了,再跳会出事的!”他们先是劝慰古丽,接着又和医疗队的刘队长争执起来。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舞台互动。任何精彩的文艺演出,只有观众用掌声鼓励演员“再来一个”的,可是眼下,连队干部出于善意却要终止演出。战士们也很纠结:这样的演出,他们想看、爱看,可是又心疼这些女兵。所有人的目光渐渐集中到古丽身上。只见这个维吾尔族女兵若无其事地摘下氧气管,微笑着回到场地中央。

  操场上霎时安静下来。俄顷,海拔5172米的高原营盘爆发出热烈的掌声。我看得很清楚,在几盏汽灯的照耀下,不少战士眼眶湿润,泪光闪闪……

  一年后,我在三十里营房医疗站开了一个座谈会。参加座谈的不是我在天文点认识的熟人,而是新近轮换上山的一批同志。尽管“岁岁年年人不同”,却又是“年年岁岁花相似”,他们讲述的故事,与前人有着亲切的传承。

  作为解放军原第18医院前出的医疗机构,医疗站自组建以来,医院派驻的人员每年一换。明知山上艰苦危险,可医院每次组织报名时,大家都争着上来。

  三十里营房是守防部队上山下山的必经之地。平时,医疗站里没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但是许多小事却温馨动人。周围部队经常有战士过来,有的人其实没病,就是想来看看女兵。而女兵也落落大方,和他们聊一聊,侃一侃,他们甚至“忘记”拿药就高高兴兴地走了。

  在女兵们看来,保持健康快乐是一种自我救赎,而把这种情绪传递给守防官兵,便是一种慰藉心灵的辅助治疗。类似上山巡诊时的慰问演出,后来发展到每次上山巡诊,她们除了带心电图等医疗器械外,还要带上缝纫机,为战士们缝被子、补手套、洗衣服等。考虑到山上缺少绿色,第36届的护士长韩敏还发动大家采集小花小草,制成标本贴在本子上,配上一些格言诗句做成图册,给最高的神仙湾边防连送去悦目赏心的绿色。

  2001年的国庆节和中秋节重合,医院特意给医疗站送上来一批月饼。可大家都舍不得吃,全带给高海拔的边防连了。护士龚慧说:“能给山上的战士们带去一点快乐,就是我们****的快乐。”

  当然,医疗站最主要的工作是治病救人。医疗站先后成功救治多例脑水肿,治愈的肺水肿患者更多,没有出现一例死亡。脑水肿和肺水肿一般都是重病号,深度昏迷,又拉又吐,全靠医疗站的护士为他们清理。久而久之,三十里营房医疗站的美名越叫越响,这些女兵也有了一个美丽的称谓“昆仑女神”。(孙晓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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